别三子序
（丁卯）
【题解】
本文是王阳明送别三位师友的书信，信中表达了对三位师友的不舍之情。文章第一部分历数师友之道的衰亡过程，并强调师友的作用。文章第二部分主要述说求得师友之难，并夸赞蔡希颜、朱守忠与徐曰仁品质，此外介绍了师友之间归隐的打算。第四部分简介有司袭取三友和自己的难舍之情，并引荐湛原明。王阳明心学之所以会产生如此大的社会影响力，一方面因为心学的争议性，另一方面不得不说，他的门人为其学说传播献力较多。自古以来，师友是任何人治学为人不可或缺的力量。但是师友往往得之不易，王阳明感慨何“予得之之难，而有司者袭取之之易也”！或许我们观古人感慨后，更加珍惜身边的友人。
自程、朱诸大儒没[1]而师友之道遂亡。《六经》分裂于训诂[2]，支离芜蔓于辞章业举[3]之习，圣学几于息矣。有志之士思起而兴之，然卒徘徊咨嗟[4]，逡巡[5]而不振；因弛然自废者，亦志之弗[6]立，弗讲于师友之道也。
夫一人为之，二人从而翼[7]之，已而翼之者益众焉，虽有难为之事，其弗成者鲜矣。一人为之，二人从而危之，已而危之者益众焉，虽有易成之功，其克济[8]者亦鲜矣。故凡有志之士，必求助于师友。无师友之助者，志之弗立弗求者也。
自予[9]始知学，即求师于天下，而莫予诲[10]也；求友于天下，而与予者寡矣；又求同志之士，二三子之外，邈乎其寥寥[11]也。殆予之志有未立邪？盖自近年而又得蔡希颜、朱守忠于山阴[12]之白洋，得徐曰仁[13]于余姚之马堰。曰仁，予妹婿[14]也。希颜之深潜[15]，守忠之明敏[16]，曰仁之温恭[17]，皆予所不逮[18]。三子者，徒以一日之长[19]视予以先辈，予亦居之而弗辞。非能有加[20]也，姑[21]欲假三子者而为之证，遂忘其非有也。而三子者，亦姑欲假予而存师友之饩羊[22]，不谓其不可也。当是之时，其相与[23]也，亦渺乎难哉！予有归隐之图，方将与三子就云霞，依泉石[24]，追濂、洛[25]之遗风，求孔、颜之真趣，洒然[26]而乐，超然而游，忽焉而忘吾之老也。
今年三子者为有司[27]所选，一举而尽之。何予得之之难，而有司者袭取[28]之之易也！予未暇以得举[29]为三子喜，而先以失助为予憾；三子亦无喜于其得举，而方且[30]憾于其去予也。漆雕开有言：“吾斯之未能信”[31]，斯三子之心欤？曾点志于咏歌浴沂，而夫子喟然与之[32]，斯予与三子之冥然而契[33]，不言而得之者欤？三子行矣，遂使举进士，任职就列，吾知其能也，然而非所欲也。使遂不进而归[34]，咏歌优游有日，吾知其乐也，然而未可必也。天将降大任于是人，必先违其所乐而投之于其所不欲，所以衡心拂[35]虑而增其所不能。是玉之成也，其在兹行欤！三子则焉往而非学矣，而予终寡于同志之助也！三子行矣。“深潜刚克，高明柔克”[36]，非箕子[37]之言乎？温恭亦沉潜也，三子识之，焉往而非学矣。苟三子之学成，虽不吾迩[38]，其为同志之助也，不多乎哉！
增城湛原明宦[39]于京师，吾之同道友也，三子往见焉，犹吾见也已。
【注释】
[1]没，通“殁”，死亡。
[2]《六经》，古代儒家称孔子整理的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礼》、《易》、《乐》、《春秋》为“六经”，《乐经》已失传。训诂，解释古文字句的意思。
[3]芜蔓，冗杂、散乱。辞章，文章的写作修辞。业举，为科举学习。
[4]咨嗟，叹息。
[5]逡巡，因有所顾虑而徘徊不前。
[6]弛然，放松。弗，不。
[7]翼，帮助、辅佐。
[8]克济，成就。
[9]予，同“余”，我。
[10]予诲，诲予，宾语前置。
[11]邈，远。寥寥，数量少。
[12]山阴，古地名，位于会稽山之北，今浙江绍兴。
[13]徐曰仁，号横山，浙江余姚人。
[14]妹婿，妹夫。
[15]深潜，学问深。
[16]明敏，聪明机敏。
[17]温恭，温和恭敬。
[18]逮，到、及。
[19]一日之长，原指比他人年龄长，后指能力比他人强。
[20]加，夸大其词。
[21]姑，暂且。
[22]饩羊，远指古代用作祭品的羊，引申为礼仪。
[23]相与，相处、交往。
[24]就，凑近、靠近。依，依靠。
[25]濂，周敦颐，周敦颐（1017—1073），字茂叔，号濂溪，世称濂溪先生，北宋哲学家，宋明理学的开创者。洛，程颢、程颐二兄弟。
[26]洒然，洒脱、潇洒。
[27]有司，官吏。
[28]袭取，袭夺、夺取。
[29]举，举用、任用。
[30]方且，尚且、还要。
[31]漆雕开，字子若，孔子门人。“吾斯之未能信”，语出自《论语·公治长》：“子使漆雕开仕。对曰：‘吾斯之未能信。’子说。”信，朱熹注：“信，谓真知其如此。”说，通“悦”，欢喜。
[32]曾点志于咏歌浴沂，而夫子喟然与之，语出自《论语·先进》：“（曾点）曰：‘莫春者，春服既成，冠者五六人，童子六七人，浴乎沂，风乎舞雩，咏而归。’夫子喟然叹曰：‘吾与点也！’”
[33]冥然，不可捉摸的样子。契，相合。
[34]使，假使。遂，实现。进，出仕做官。归，辞官。
[35]衡，违逆。拂，违背。
[36]“深潜刚克，高明柔克”，语出自《尚书·洪范》：“沉潜刚克，高明柔克。”
[37]箕子，名胥余，商朝文丁儿子，商纣王叔父，封地箕，爵为子，故称箕子。
[38]迩，音ěr，近。
[39]宦，做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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