答顾东桥书
潜藏的门户之见
来书云：“近时学者，务外遗内，博而寡要。故先生特倡‘诚意’一义[1]，针砭膏肓，诚大惠也！”
吾子洞见时弊如此矣，亦将同以救之乎？然则鄙人之心，吾子固已一句道尽，复何言哉？复何言哉！若“诚意”之说，自是圣门教人用功第一义，但近世学者乃作第二义看，故稍与提掇紧要出来，非鄙人所能特倡也。
来书云：“但恐立说太高，用功太捷，后生师传，影响谬误，未免坠于佛氏明心见性[2]、定慧顿悟[3]之机，无怪闻者见疑。”
区区格、致、诚、正之说，是就学者本心日用事为间，体究践履，实地用功，是多少次第、多少积累在！正与空虚顿悟之说相反。闻者本无求为圣人之志，又未尝讲突其详，遂以见疑，亦无足怪。若吾子之高明，自当一语之下便了然矣，乃亦谓“立说太高，用功太捷”，何邪？
注释
[1]“故先生”一句：王阳明讲学早期曾强调“诚意”的重要性，他所著的《大学古本序》第一句就是：“《大学》之要，诚意而已也矣。”
[2]明心见性：佛教禅宗的修学方法，意为修行者通过各种善巧直接了悟心的本来面目，然后一直保任这个状态，调伏无数烦恼后，最终证果解脱。
[3]定慧顿悟：定慧，佛教的具体用功方法，指禅定与智慧。能够长时间地将意念保持在一个所缘境（佛教术语）上为定，能够用正确的知见观照所缘境为慧。顿悟，意为突然之间明白了困惑后，烦恼在当下就消失，此时就是解脱状态，类似于儒家的“尊德性”功夫。
译文
来信说：“近来的学者，只注重外在的知识而忽视了本心的存养，虽知识广博但不得修学要领。所以先生特别提倡‘诚意’这一点，针砭时弊，使那些病入膏肓的人有所醒悟，这对学人真是一种大恩惠！”
你对时弊洞察得如此透彻，打算怎样纠偏呢？显然我的思想观点，你已经悉数领略，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？至于“诚意”的学说，本来就是圣人教人用功的根本出发点，但是近来的学者却把它放在了次要位置上，所以我简略地把它的重要性提出来，并不是我本人的特别提倡。
来信说：“只怕先生的学说立论太高，用功过捷，后学门生递相师传，因而产生谬误，不免会陷入佛教的明心见性、定慧顿悟的禅机中，这也难怪有人听了先生学说后会产生疑惑。”
我对于格物、致知、诚意、正心的说法，是就学者的本心要在日常事物中体察、探究、实践、落实而言的，需要实实在在地下功夫，其间不知多少阶段、多少积累呀！这正与佛教的空虚顿悟相反。那些怀疑的人，本来就没有做圣人的志向，又不曾仔细推敲，心存疑惑也不足为奇。像你这么聪明的人，自然会对我的学说一点就透，却也说我的学说“立说太高，用功太捷”，这是为什么呢？
知行要并进
来书云：“所喻知行并进，不宜分别前后，即《中庸》‘尊德性而道问学’之功交养互发，内外本末一以贯之之道。然功夫次第，不能无先后之差，如知食乃食，知汤乃饮，知衣乃服，知路乃行，未有不见是物先有是事。此亦毫厘倏忽之间，非谓截然有等，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。”
既云“交养互发，内外本末一以贯之”，则知行并进之说无复可疑矣。又云“功夫次第，不能无先后之差”，无乃自相矛盾已乎？“知食乃食”等说，此尤明白易见。但吾子为近闻[1]障蔽，自不察耳。夫人必有欲食之心，然后知食，欲食之心即是意，即是行之始矣。食味之美恶，必待入口而后知，岂有不待入口而已先知食味之美恶者邪？必有欲行之心，然后知路，欲行之心即是意，即是行之始矣。路岐之险夷，必待身亲履历而后知，岂有不待身亲履历而已先知路岐之险夷者邪？“知汤乃饮，知衣乃服”，以此例之，皆无可疑。若如吾子之喻，是乃所谓“不见是物而先有是事”者矣。吾子又谓“此亦毫厘倏忽之间，非谓截然有等，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”，是亦察之尚有未精。然就如吾子之说，则知行之为合一并进，亦自断无可疑矣。
注释
[1]近闻：指朱熹的知先行后的观点。
译文
信中说：“所谓知行并进，不应该分为前后两步，就是《中庸》里说的‘尊德性而道问学’，两种功夫互相存养，互相激发，内外本末一以贯之的道理。然而修行功夫次第有个先后顺序，不可能没有差别，就像知道是食物才吃，知道是汤羹才喝，知道是衣服才穿，知道是路才走一样，还从来没有没弄清楚事物就先去做的。这中间的次第也是在微妙的毫厘倏忽间体现，并不是截然分明，今天知道了事物明天就去实践那样。”
既然说尊德性和道问学“交养互发，内外本末一以贯之”，那么知行并举的说法就没有什么可以怀疑的了。然而又说“功夫次第，不能无先后之差”，这难道不是自相矛盾吗？“知食乃食”等说法，尤其显而易见。这只是你被朱子的知先行后观点所蒙蔽，而自己不曾察觉而已。人必然有想吃东西的心，然后才会去认识食物，想吃的心就是意念，也就是行动的开始。食物味道的好坏，一定要等到入口之后才知道，哪有不尝一尝就已经预先知道食物味道的好坏呢？一定先有想走的心，然后才会去认识路，想走的心就是意念，也就是行走的开始。路途的坦荡险峻，必须亲身行走过之后才能知道，哪里有还没有走过就预先知道路途的坦荡险峻的呢？“知汤乃饮，知衣乃服”，以此类推，都没有什么可怀疑的。如果像你说的那样，才正是“不见是物而先有是事”。你又说“此亦毫厘倏忽之间，非谓截然有等，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”，这也是你体察还不够精确所致。然而就像你所说的，知行并举肯定没有什么好怀疑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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